在起始于各自分别在两个美院攻读之时,在延续至今的五十多年过从中,我有机会品读刘秉江的每一批新作,几乎每一次都有所发现。
设色时而浓艳时而淡雅、行笔时而恣肆时而工谨的油画,是他立身存世的看家本领。技艺至为娴熟精湛,令后学青年翘首引颈赞赏不止。对此,自有别人高论评述,这里不作赘述。
油画之外,他还有宣纸上的重彩画、水墨画,以及手绘或毛织的壁画作品。在体制内外,于国家级画展、画廊市场,他都取得了令人称羡的成绩。
更为常见的,是他用铅笔、钢笔、工程制图细管笔、竹笔、塑料记号笔、圆珠笔、蜡笔、软毛尖毛笔、硬毛平毛刷等多种工具画的写生和线描,黑白的、彩色的。这是他几十年来从无懈怠的日常功课,直至如今已经年逾古稀。任何一种书写描绘工具,不管原来是用来做什么的,只要到了他的手里,稍加练习之后,笔锋的粗与细、软与硬、滑与涩、糙与腻,都能提拉、顿挫、揉搓、疾徐、收放得十分得心应手。而且,他对工具的特殊性能都有所彻悟,对特定描绘对象的诸种特殊精微特征—形状、质感、组合等,作出对位准确又颇具个人风采的逼真刻画。
他用细管笔尖画的一幅维吾尔族少女速写,比核桃还小的脸上,再大的眼睛也没有一粒稻米长,两排二十几根新月形排列的卷曲睫毛,居然翻滚交错成七上八下的样子,有如排排坐着的幼儿园小宝宝们,这个伸胳膊那个蹬腿,而不是笔管条直的士兵演操队列。真实,生动,还启人遐思,这当然首先归功于画家眼睛对睫毛形态的精细观察,归功于画家对于少女微妙心态的捕捉—姑娘心田里闪烁着并非人皆可知的某种神思。说到这里,还要关注一下那直径只有0。3mm的细笔尖和0。3mm宽的细笔道。二十几根七上八下的睫毛,务必要仰仗着对细笔尖性能优势的切实掌控和发挥。他似乎对任何绘画工具都有种异于别人的超常敏感。因此,刘秉江常被人誉为技艺超群的优秀画家。
绘画技艺熟练精进,是人人向往且须努力锤炼方可达到的境界。科班训练时,迈过形色技艺的门槛是起码要求,此关不过,断难成才。画展评比时,形色技艺的门槛也是最低标尺,此关不过,断难入围。评画人面对一幅画作,三秒钟之内,如未从殚精竭虑的高难度描绘技艺中获得审美满足,就极有可能失去耐心拂袖而去,浅尝辄止,不再作深层追究,评判过程便倏然停止。至于此画的其他方面,如原创力度是强是弱,全画境界之高度在上在下,常常已是无关紧要的了。优秀画作的创作和审评,从来不曾忽视表层形色技艺之优劣。
绘画技艺的展开,形色笔墨之外,还要攀升至足以牵导读画人直接进入喜怒哀乐之律动和是非曲直之判断的全画章法布局、图形组合的层面。刘秉江在各类画作中使用过三种布局组合的模式,三种模式差别很大。
他使用最多的一种章法模式,得益于西式油画训练的写生习惯。作画人面对三个维度的自然空间,眼睛直视同一时段、同一位置的不变对象,所得印象已是物象的形变和和现象的态变。把这形变和态变逼真地复制、再现于画面,搭建成纵向和深远的画中空间。对个体的体积和全画空间的纵深作精确的描写,刘秉江在学生时期就已经驾轻就熟。
一旦涉足壁画创作,刘秉江又建立了另样的章法模式。巨幅壁画《创造·收获·欢乐》(1982)的空间形态,与写生式的画面章法处理反差很大。全画取平视所见,得到了物象的常形和现象的常态。所有人物、动物、道具由上而下排列成横向三行和一个圆圈,所有单体图形一律并置互让,绝少重叠遮盖。这是对全幅之纵深描写的拒绝,并一道拒绝细处的体积描写。此举牵涉到固有的观照方式、造型敷色习惯,甚至是绘画观念的全方位改变。对于训练有素又经多年操演而十分得心应手的成熟油画家而言,这是个难度很大的“出轨”转型。
有此两种历练,后来的第三种模式就显得手到擒来。若干年后,刘秉江画了一些威尼斯风情小品。前面的人物描绘保持着古典作风的体积感,结构之凸凹起伏明确到位;后面的衬景、房屋、几何图案等却是在轮廓勾画之后只作平面的色斑布置。那或红或绿的色斑排比,有冷暖、明暗,却无体积、远近,与前面的主体图形、人物之间也没有空气隔离。但由于统一线描和统一色调的严格控制,两种不同的空间样式整合于同一画面,全画仍能显得和谐悦目。
无论是单体图形之形状色彩,或者是画面全局之章法组合;无论是全画手法一律,或者是不同手法拼合成一体—刘秉江都把追寻“似与不似之间”的美学境界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绘画风采的广袤沃野中,万千落点的错综盘踞中,刘秉江的位置其来有自。早年业师董希文教授,为他展开了视界的宽度、胸襟的容量;后来的品读鉴赏之疆域扩展、自家丹青进程之越位期许,以及周边师友之交流范围、方外受众之兴趣口径,都对此定位给出足够的牵引和支持之力。
经过干锤百炼的绘画技艺,能够在艺术创作过程中产生难能可贵、不可取代的美学价值,这是千真万确的。技艺高超的作品得以圆满地体现一系列的精神活动,读画人由此收获视觉美感,并直通深层的感动和思考。这是那些技艺简单易学、手法稀松平常因而常常砸锅的画作所无法比拟的。表层技艺的功勋,诚为不宜忽视。
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倾注气血的两幅扛鼎力作,昭显出了艺术家的心魄真昧。
20世纪60年代初,刘秉江完成学院中的油画训练,其大学毕业创作《老舵工》(1961),不仅刀笔纵横之下色迹斑驳绚丽,尽显难能可贵的油画技艺,在取材立意上也见其别出心裁之处。他的宏大叙事、高标见识,着眼于平凡劳动中身经严酷风雨磨砺、以过人智能扶危定倾的民间长老,而未曾违心追随时尚,未曾攀接叱咤风云的伟人名人、万头攒动的开阔场景、垂世不朽的重要事件。那老舵工神色端庄、体躯粗壮,泰山磐石般坐牢在船帮上,手握舵把从容担当。饱经沧桑而雄壮稳健的浩然气象,凛凛毕现在读者眼前。着意于状写平凡劳动者生存拼搏中的力与美,正是作画人默识在心的宇宙观、历史观、英雄观、艺术观之必定使然。与同时出现的其他画作稍作比较,即可窥知他沉潜底端的心泉流向。
20年后的1982年,壁画《创造·收获·欢乐》惊动画坛。画中上百个人物、动物、道具的精致刻画令读画的人无不触目兴叹。着色的中西诸法糅合并用,为此画大大增分。而此画的取材立意也颇可称道。固然,一定程度上为当时社会背景和载体环境所掣肘,未有可能向更深层面开发,但这倒也恰恰成全了他凭借画作传达自己对于普通男女之素常起居、诗意生存的由衷关切和深情期许。
千万年来人类与大自然和人类自身和谐相处、共生共荣的始初天性和久远诉求,底层劳动民众的姿容神采,那些无杂质的纯净、非伪态的朴素,那些醇香无尽的心灵之美丽、品格之高贵、生命之活泼、信念之坚韧,在画作中作或显或隐的披露,想必就是良知者漫不经心的无意收获。
勤恳劳作了半个多世纪的刘秉江,一生涉猎的画种远不止他当年学的油画。他最钟爱的油画,的确是他从不停笔、永远奋进的看家画种。除此之外,壁画、重彩画、水墨画、连环画、钢笔画、铅笔画、蜡笔画等领域,也都常见他的步履流连。
他不只是在画种、工具方面遍地栽花,就连画风的呈现他也并非孤注一掷。刘秉江经营画面章法的三种不同作风,其实也都与画面中形体之塑造、色彩之铺陈紧紧套牢。各层面之间,有共相唇齿之宜。与西式的纵向、深远空间相配合的,是个体在光感中的体积分量充足和冷暖互补协调;与中式横向、平阔空间配合的,是个体的图形在勾勒后的气韵生动传神和色相排比浓淡。
如同他所尊崇追随的徐悲鸿、张光宇、林风眠、张仃、周令钊、黄永玉等现当代前辈匠师一样,他也是一位多途进取拼搏、多元架构格局的艺术家。环顾当下周遭,并不是所有画家都独出一门,几十年专注于一个画种、持守着一种画风。这似乎是当代中国画坛特定时段中的一个特殊现象。成长于20世纪30~70年代的各类画家,必须努力顺应动荡常变的社会生活之不时不备需求,其中一些人又偏偏刚好生来就有十分宽泛的艺术兴趣,便产生了这样一批多途多元的艺术家。而在此特定时段之前,作画人的信息资源逼仄,交流不畅,无此四面八方伸展手足的可能。在此特定时段之后,作画人的生存状态趋向安定平稳,无此东行西走随处留香的必要。
刘秉江涉足多个画种,因而他所立足的圈子直径不算小。这似乎使他个人的艺术面貌有些扑朔迷离、难辨泾渭,不那么圭角锐利、鲜明可鉴。然而,更替视角就会有新的观照。纵使出手四方,刘秉江显然不是深切关注苍穹之下万端事物进退兴败的哲思型画家—他画的不是敦煌《萨陲那舍身饲虎》、徐悲鸿《愚公移山》那样钩深致远、容纳宏阔的画,他未曾在《老舵工》之后作同向度的持久追寻。刘秉江显然不是沉浸于描绘弱者生存艰难、命运多舛的悲情型画家—他画的不是柯勒惠支《死神、妇人和孩子》那样大慈大悲、沉雄壮烈的画,他的画作几乎都逸散着优雅、温馨、平和、宁静的气息。刘秉江显然不是以“当代感”为最高尺码的画家—他信守古典美学范畴之内的勤奋劳作从无懈怠,他始终以为大自然品类繁纷的本原形象至今仍未被古今中外画家们开发殆尽,从而一直致力于具象图形的精湛刻画。刘秉江显然不是高高在上、坐地独乐的画家—他的普世情结使他以具象绘画与众多受众广泛地结缘交好,他时常得到来自当下当地的青睐。刘秉江显然更不是学者型画家—他未曾在图形耕耘之余兼作画事学理中诸多层面的深层采掘,他的理性思考紧贴着自己的画笔实践。
人们不禁思忖并明鉴。排除了这些与刘秉江过从无多的旁类因素,我们便能在他的画中条理分明地清理出涌动自个人肺腑并经过严谨过滤的情愫和意志,并感受到传统绘画表层技艺随时渐进的新异变化和难以攀附的高度。在偌大的画事天地里,在多画种、多画风的多元并举、来回巡弋的熙熙攘攘之中,刘秉江的这些荷载和高度,正是他艺术航程中的本色压舱石。这样的驻足位置,一半发生于自主择汰的长年积淀,一半也升华自外力推动的因缘际会。古稀老人者,诚挚守望于特立独行的自家阵地,而容纳宽大、积厚流广,岂不刚好就昭显了与人共悦、友善天下的一种操守、一种品位、一种风范、一种气场?
发蒙解惑,传授本领,供职于中央民族大学五十余年,执教绘画是刘秉江艺术生涯中分量极重的荧荧大者。兄弟民族的学子们个个怀揣油画技巧,阔步走出校门。五十余年来,刘秉江桃李遍布天下,已无可计数。他们的成就有大有小,其中成为各兄弟民族地区乃至全国油画界、壁画界前排人物的,不乏其人。让刘秉江欣慰的是,纵使学生们对导师心存怎样的敬畏崇拜,却都没有变成“刘秉江二号”、“刘秉江三号”……他们从刘秉江言传身教中总结出的关键词,是做人的“坦荡、虔诚、刻苦”,作画的“自信、博采、放达”。刘秉江身为人师之成功,恰在此处。
五十年漫长拼搏中的早些年份,在以文化之名摧残文化的凶险中,所有的中国文化人惶惶终日、坐卧不宁。人身迫害使高屋建瓴的文化进取成了罪行,灾难之深重,远甚于当年西南联大式的颠沛流离,不亚于如今中东式的战火纷飞。而刘秉江那时竟能稳坐钓鱼船,每天一个油画头像写生。这当然只能处于“地下”状态,不可招摇于众。危难时期的勤恳耕耘,是由于他的天然禀赋,也是由于他的高瞻远瞩—文化前行的永无止境,毕竟始终潜藏于全人类无可动摇的久远祈祷和千秋愿景之中。五十余年中的后三十年,社会生活出现相对安定的局势,刘秉江当然如鱼得水,油画、壁画……写生、创作……已是接踵比肩、纷至沓来,他整日、整月、整年沉醉在艺术劳作的快乐之中。
长年累月的无休止劳作,成就了今天刘秉江令人艳羡的风采和高度。
有这样终生超人勤奋并达到了超拔高度的朋友在我身边,激励我进取不止,鞭策我未敢偷懒,是我的幸遇。
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前壁画艺术委员会秘书长、中国壁画学会前副会长兼秘书长 张世彦
201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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